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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DSE 中文閱讀卷考材分析:芥川龍之介《橘子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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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021年的閱讀卷一開,不少同學詫異於選材竟為翻譯文學。整篇小說讀起來彷彿只是敘述作者在現實生活中所見的某片段,藉由作者的悲觀視角,表現出生活中難得可見的真摯溫情,看似輕鬆易明,實則不然。欲深入理解這篇小說作品的難度,實際上不亞於過去許多同學所畏懼的,周國平先生、林清玄先生等書寫一系列探討生命哲學的散文。《橘子》所流露的極端厭世,是我們縱然有過無聊失望的時刻,亦不一定能有所體會;作者所敘述那位小姑娘的言行舉止,在我們眼中又是多麼平凡而不值一提的小事。雖然在考試、操卷的過程中,我們對於芥川的生平不得而知,而實際上文章存在不少線索,容我們對他的處境有更多的猜想,從而對文章的主題有更深入而準確的理解。當然,在完成試卷後,若想再進一步了解芥川寫作此小說的動機,亦可繼續看下去。

原文

  (1)冬天的傍晚,天色陰沉,我坐在橫須賀發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角落裏,呆呆地等待開車的笛聲。車裏的電燈早已亮了,車廂裏除了我以外,沒有別的乘客。朝窗外一看,今天和往常不同,昏暗的站台上,不見一個送行的人,只有關在籠子裏的一隻小狗,不時嗷嗷哀叫幾聲。這片景色和我當時的心境十分吻合。我腦子裏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倦怠,就像這沉沉欲雪的天空那麼陰鬰。我一動不動地雙手揣在大衣兜裏,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報掏出來。

  (2)不久,發車的笛聲響了。我略覺舒展,將頭靠在後面的窗框上,漫不經心地期待着眼前的車站慢慢地往後退去。但是車子還未移動,卻聽見剪票口那邊傳來一陣低齒木屐的吧嗒吧嗒聲;霎時,隨着列車員的謾罵,我坐的二等車廂的門咯嗒一聲拉開了,一個十三、四歲的姑娘慌慌張張地走了進來。同時,火車使勁顛簸了一下,並緩緩地開動了。站台的廓柱一根根地從眼前掠過,送水車彷彿被遺忘在那裏似的,戴紅帽子的搬運夫正向車廂裏給他小費的什麼人致謝——這一切都在往車窗上颳來的煤煙之中依依不捨地向後倒去。我好不容易鬆了口氣,點上煙捲,這才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,瞥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姑娘的臉。

  (3)那是個道地的鄉下姑娘,沒有油性的頭髮挽成銀杏髻,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着一道道龜裂的痕迹。一條骯髒的淡綠色毛線圍巾一直低垂到放着一個大包袱的膝頭上,捧着包袱那滿是凍瘡的手裏,小心翼翼地緊緊握着一張紅色的三等車票。我不喜歡姑娘那張俗氣的臉,那身邋遢的服裝也使我不快。更讓我生氣的是,她竟蠢到連二等車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。因此,點上煙捲之後,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這個人,我就把大衣兜裏的晚報隨便攤在膝蓋上。這時,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,印刷品質不佳的幾欄鉛字格外明顯地映入眼簾。不用說,火車現在已經駛進橫須賀線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。

  (4)在燈光映照下,我溜了一眼晚報,上面刊登的淨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,例如外遇問題啦,新婚夫婦啦,瀆職事件啦,訃聞等等,這些新聞都解不了悶兒——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,我產生了一種錯覺,彷彿火車在倒着開似的,同時,近乎機械地瀏覽着這一條條索然無味的消息。然而,這期間,我不得不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,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實的人格化。正在隧道裏穿行着的火車,以及這個鄉下姑娘,還有這份滿是平凡消息的晚報——這又象徵着什麼呢?不正是這不可思議的、庸碌而無聊的人生嗎?我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懶,就將還沒讀完的晚報撇在一邊,又把頭靠在窗框上,像死人一般闔上眼睛,打起盹兒來。

  (5)過了幾分鐘,我覺得受到了騷擾,不由得睜開了眼,那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竟從對面的座位挪到我身邊,並且一個勁兒地想打開車窗。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開。她那龜裂的腮幫子更紅了,一陣陣吸鼻涕的聲音,隨着微微的喘息聲,不停地傳進我的耳際。這當然足以引起我幾分同情。暮色蒼茫之中,只有兩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,此刻直逼到窗前,可見火車就要開到隧道口了。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特地要把關着的車窗打開。不,我只能認為,她這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。因此,我依然懷着悻悻的情緒,但願她永遠也打不開,並冷眼望着她用那雙生着凍瘡的手拚命要打開玻璃窗的情景。不久,火車發出淒厲的聲響衝進隧道;與此同時,姑娘想要打開的那扇窗終於咯登一聲落了下來。一股濃黑的空氣,好像把煤煙融化了似的,忽然間變成令人窒息的煙屑,從方形的窗洞滾滾地湧進車廂。我簡直來不及用手絹蒙住臉,本來就在咳嗽,這時被噴了一臉的煙,更加咳嗽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。姑娘卻對我的咳嗽毫不介意,把頭伸到窗外,目不轉睛地盯着火車前進的方向,任劃破黑暗颳來的風吹拂她那挽着銀杏髻的鬢髮,她的形影浮現在煤煙和燈光當中。這時窗外開始亮了起來,泥土、枯草和水的氣味涼颼颼地撲了進來,我這才好容易止了咳,要不是這樣,我準會沒頭沒腦地把這姑娘罵上一通,讓她把窗戶照舊關好。

  (6)但是,這當兒火車已經安然鑽出隧道,正在經過夾在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疲敝鎮郊的平交道。平交道附近,寒傖的茅草屋頂和瓦頂鱗次櫛比。大概是鐵路工人在打信號吧,一面顏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懶洋洋地搖曳着。火車剛剛駛出隧道,這時,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平交道柵欄後,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。他們個子都很矮,彷彿是給陰沉的天空壓小的;他們穿的衣服、顏色跟鎮郊那片景物一樣淒慘。他們抬頭望着火車經過,一齊舉起手,扯起小小的喉嚨拼命尖聲喊着,聽不懂喊的是什麼意思。這一瞬間,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着凍瘡的手,使勁地左右擺動,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、六個橘子,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。我不由得屏住呼吸,登時恍然大悟。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的,把揣在懷裏的幾個橘子從窗口扔出去,以犒勞特地到平交道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。

  (7)蒼茫的暮色籠罩着鎮郊的平交道,像小鳥般叫着的三個孩子,以及朝他們頭上丟下來的橘子那鮮艷的顏色——這一切一切,轉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。但是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,使我幾乎透不過氣來。我意識到自己由衷地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心情。我仰起頭,像看另一個人似地定睛望着那個姑娘。不知什麼時候,姑娘已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,淡綠色的毛線圍巾仍舊裹着她那滿是龜裂的雙頰,捧着大包袱的手裏緊緊握着那張三等車票。

  (8)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,以及那不可思議的、庸碌而無聊的人生。

寫作背景

  《橘子》是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(1892-1927)寫於1919年的短篇私小說。時年芥川雖只得27歲,但這顆文壇新星早已有過許多創傷經歷。由於芥川(未入籍以前姓新原)生於父母的大厄之年,迷信思想的影響下,包括其父母在內的人都認為芥川會為父母帶來厄運。果然,芥川出生後不久,母親便精神失常,芥川因此入籍舅舅家,並由其一家照顧。雖然舅舅一家對芥川實在不錯,但在這個沒落貴族中,以養子身分成長的芥川,始終期望感受母親的慈愛。在《侏儒的話》中,芥川直道人生悲劇的第一幕,始於成為父母、子女,遺傳、境遇、偶然,便是掌握我們命運的三樣東西。可見他的悲觀消極,命運既從出生開始注定,便鮮有可以改變的希望。而後來芥川欲與初戀女友吉田彌生結婚成家,舅舅一家卻因門第考量而反對婚事,讓這段兩情相悅的關係遺憾告終。感情路上的坎坷更進一步讓芥川開始懷疑愛是自私的,厭世的情結逐漸累積。

  回看芥川寫作《橘子》的時間,前一年剛結婚,理應幸福穩定。加上早見才華的芥川,大學一畢業就已經是文壇新星,前路本該一片光明。然而如前所提及,芥川早早已在心頭埋下對人性懷疑、對世界厭惡的情結。加之一路上十分賞識芥川,被芥川視為恩師的夏目漱石去世,對芥川而言無疑是沉重的一擊。要知道芥川重視夏目漱石的評價更甚於社會大眾,恩師的離世彷彿奪去了其精神支柱、指路明燈一般。

  芥川早期的作品多取材於歷史,後逢日本無產階級文學萌芽,芥川在一定程度上受此股時代潮流影響,開始着重書寫反映現實的作品。《橘子》就是在他的創作轉捩點中,從歷史題材過渡到現實題材的作品。《橘子》取材自現實生活中的某片段,芥川以自己為小說主人公創作此文。「我」的心理便正是芥川心理的投射——對現世的厭倦、對人性的懷疑、對親情的渴望,回看小說末句「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,以及那不可思議的、庸碌而無聊的人生。」芥川所能做到的,不過是暫時忘卻這些苦痛,卻始終無法從中得到解脫,最終只能在苦悶不安中結束自己短暫而不凡的生命。


  延伸一點:《橘子》一作足見作者不同尋常的厭世,實際在此作發表過後,芥川的人生並沒有轉好,反而步步走向死胡同裏。不得不提的是,芥川曾自言自己的未來只剩下兩條路——發瘋或自殺。令他有此念頭的,其中要數作家好友宇野浩二發狂一事。回顧上述所言,芥川的母親在生下芥川後沒多久就精神失常了,四周的人都認為芥川出生在父母的大厄年,為家庭帶來霉運,自幼的芥川已對遺傳精神病相當恐懼。而隨着宇野浩二發瘋,更是讓芥川感到恐懼——自己不就是瘋子的兒子嗎?與其等到有一日自己落得這般模樣,倒不如親手了結自己的生命。於是在1927年,也就是芥川35歲的時候,他便選擇了服安眠藥自殺。

內容分析

感情基調

  段一中,作者描寫火車站月台的情景「沒有別的乘客」、「昏暗的站台」、小狗「不時嗷嗷哀叫幾聲」,而後作者說「這片景色和我當時的心境十分吻合」。於是我們便會關注後句所言「疲勞」、「倦怠」、「陰鬱」、「打不起精神」,火車站台上冷清的氣氛與作者陰鬱的心情便成為了此文的感情基調。

顏色對比

  故事開初,「我」坐在二等車廂裏,遇見了一個手執三等車票的鄉下姑娘。一開始我對小姑娘充滿厭惡,乾燥的頭髮與皮膚充滿俗氣,一身的邋遢也讓「我」感到不快。雖然段中見「紅得刺目的雙頰」,但整段來看,依然承接開篇可見冬日的陰沉,作者所刻畫出的人物近乎黯淡無光。

  儘管沒有預先了解這位作者,但亦不難猜想,開篇即見作者集中描述陰暗的天氣與憂鬱的心情,後又寫到正在讀晚報的「我」,所讀的事全是庸碌而無聊。除了瀆職、訃聞和外遇,這些盡見人生之千篇一律,以及人性之醜陋的事件外,連一般人認為值得恭賀的新婚,在作者眼中也是索然無味的。處處可見作者的厭世與悲觀,在其所處的淒涼世境之中,漫溢的是寒氣逼人的冷色調,好比說「蒼茫暮色」之下有的是蔓延的「枯草」,車窗外的空氣是「濃黑」的,鐵道旁的屋頂以「寒傖的茅草」搭成,搖曳着的白旗是「顏色暗淡」的⋯⋯此文的顏色描寫在手法表現上可見前後的對比,讓我們先通過色調的營造,見作者憤世嫉俗的消極頹廢。(除了顏色的對比以外,亦可留意作者所身處之地所散發的各種氣味。車廂周邊充斥着煤煙的嗆鼻氣味,又混合了泥土、枯草、水氣的氣味,這些氣味和火車的隱喻不無關係,留待下文探討。)

  與上述相對的,便是後文才出現,那鮮豔的、金燦燦的橘子。作者在段六中以溫暖色調渲染這種溫暖質樸的氣氛。或許有同學會想,這樣一件小事,為何能讓作者聊以忘卻本來的倦怠。實際上,我們可以從前文找到更多線索——有關於火車的隱喻。

火車隱喻

  我們知道火車站台上每日可見人世間的各種悲歡離合,既有離別的苦悶,也該有迎接下站風景的期待。但是作者開篇所描述的火車站台上「除了我以外,沒有別的乘客」,火車在此文所體現的第一層意義,便可見這份冷清寂寥。而後,火車分等成為「我」與小姑娘間不應跨越的階級差別之象徵。小姑娘拿着一張三等車票,打破了作者本不應該看到的階級差別。

  在火車發車前,我看到的外部空間是寒冷昏暗的,隨火車開動,火車車窗作為阻隔車廂空間與外部空間的屏障,讓「我」隔絕了外部的陰沉冷清,我終於只歸屬於這一密閉空間,擺脫了外部的無聊庸俗。然而小姑娘執意打開車窗,雖一度引起「我」幾分同情,但我依然「願她永遠打不開」,並冷眼觀之。因為這個打開窗的動作將讓這個密閉空間與外部打通,我自然是不希望她打開窗戶。豈料小姑娘如願以償成功打開車窗,煤煙率先洶湧而入,惹我咳嗽,而後那些泥土、枯草和水氣味道撲面而來,這才讓我止住了咳嗽。「我」對外部世界本來看似充滿不屑和鄙夷,但似乎鄉土氣息的清新卻讓「我」接觸到外部世界的質樸之美。

主題思想

  此小說以現實為題材,捕捉作者所見生命中一瞬間的感動,藉以體現人間真善美。在不了解作者生平的前提下,單從文本線索,足見作者作為小資產階級,從這位無產階級的農村小姑娘身上所看到的樂觀精神。「我」猜想小姑娘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,因生活所迫,挑起家庭重擔到城裏打工當女傭,從一開始堅持打開車窗的動作,已見其堅韌的性格,到文末所敘的送別場景,更見小姑娘在現實生活中,堅忍不拔地努力活着。在作者眼中這個黑暗無聊的現實社會之中,在這個冷漠不仁且又自視甚高,處處流露負面情緒的「我」面前,仍有溫暖而質樸的真情與人性存在,由是讓「我」聊以忘卻本來的倦怠。

  然我們可注意,文末所用的字眼是「聊以忘卻」,換言之,作者並非從根本上得到恆久的、真正的解脫。從小說中我們可見,作者初上火車,尚未有任何事情發生,但他眼中所見盡是淒清晦暗。縱然在漫長的火車旅途中,體味到一絲溫情,終究敵不過「我」本根深蒂固的人生觀。從作者自身經歷觀之,我們更能明白這種困囿的苦況。他本渴望親情,這位小姑娘所作出的堅持,不正是回應了他心底的殷切盼望。然而多舛的人生讓作者早對人性、愛存有懷疑。他自己便曾因門第問題無法向初戀女友求婚,這樣的他真的從心底裏支持這種階級觀念嗎?我們或多或少可從文中窺見,他眼中的庸碌無聊,針對的顯然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群眾——他們的感情生活、事業發展、生死消息。而芥川家對其婚事的干涉,更讓他懷疑人是自私的、愛是自私的,這樣的芥川龍之介彷彿在渴望親情又懷疑親情之間徘徊掙扎,也是他無法從這份無聊的困頓中得以解脫的主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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